真的潛水很久了 - 暴食

從開版開始我就一直潛水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出現
最近開始寫論文
有一部份處理到我的暴食狀況及由來
想要放上來當成自介
篇幅有些小長
但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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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



我念的是一所貴族小學，以管教嚴苛、政商後代雲集著稱。小學二年級到小學六年級，
我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胖女生。在這樣階級分明的環境裡，做為一個胖女生沒有被欺負，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功課從不怎麼樣到持續上升、並且大致都維持在前十名，偶爾會擔任
學藝股長或小車隊長這種不上不下的職位的緣故。跟很多小學女生一樣，我每年都在喜
歡班上的同學；不過我很悶的是，班上並沒有人喜歡我。小學時功課不錯的女生都很有
機會成為某某的初戀對象；也因此在功課差強人意的三四年級，我並不多抱期待；但是
到了高年級，我像被雷打到般開始考進前五名。雖然地位明顯提高，但仍舊沒有人喜歡
我；那有可能是因為我不愛乾淨、墨盒裡養小蟑螂；也有可能是我太愛講話、常常被老
師罵，但我深信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很胖。我很忌妒那些被暗戀的女孩兒們，長大以
後看櫻桃小丸子總是很憤怒，因為櫻桃子讓美環（我對她充滿認同）的出現充滿污名；
而11歲時我假裝不大在意被男生叫母豬，並想盡辦法要他們跟打成一片。



我第一個發現有效靠近男生的方式，是講黃色笑話。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我練習記住多少
黃色笑話了，我只記得我會用一種得意的方式講述它們，並看著班上男生臉上那種很有
動力的隱諱笑容；那個時刻我覺得自己很特別，因為我用了一種班上只有我會的方式，
很勇敢的嘗試，並且拉近了我跟男生們的距離，雖然還是沒有人暗戀我。嘴炮厲害，但
落實在生活中的小插曲卻很彆扭；我11歲就初經來潮，某日經期來訪忘記準備衛生棉，
淺紫色的木頭椅子上一整片黏黏暗暗的紅色，我羞赧的趴在桌上不肯起立時，聽見隔壁
的男生悄悄的跟另一個問我怎麼了的男生說:啊，xxx大褲了啦。這可能是一個小學男生
試圖化解尷尬的體貼，對小學高年級生來說大便可能沒有月經那麼尷尬，畢竟大便不算
性徵；而我當時雖然在心中兇猛的吶喊:同學!!老娘這是月經好嗎？但事實上尷尬到我
只兇猛的哼哼了兩句就繼續趴在桌上偷哭。



回到胖子。我個人有著這樣的偏見:小時候當過胖子的人，長大之後心裡會一直住著一
個胖子。做為一個胖兒童，我的身體及動作被注意的比什麼都明顯，胖很容易成為外
界跟自己溝通的素材，從問候、打鬧到直接評論；但我做為胖兒童比較無奈的是，無
論從語言或行為上的反抗，都缺乏較有力的心理及物質基礎；實際一點來說，我小時
候實在很難得到有效控制體重的資訊及金援，加上大人對我的反應又很弔詭，一方面
拿鄒美儀威脅我的未來、一方面對我要控制體重的實際執行又不大當一回事（就少吃
多動啊，而且妳也還在長嘛），我只能不斷運用小學自然科學的知識想像迅速變瘦，
從物理性的剪裁到化學性的以熱能溶解脂肪。越真空的想像直導越具風險性的行為，
加上我自幼即是性格剛烈的女性，在壓垮駱駝背脊那最後一句母豬出現之後，我便毅
然決定執行我的活體實驗。



總之不要讓身體吸收熱量為最高指導原則，也就是說不要吃東西；但是每天回家爸媽
盯著不得不吃，那吃完再吐掉就得了。12歲那年，我靠著忽略人體運作機制的這兩個
步驟減掉了14公斤。萬歲～～知道我的厲害了吧，那些叫我胖妞的人們啊～～這樣的
愉悅及周圍的肯定持續到我停經脫水的那天、我爸媽驚覺我並非身體健康的轉大人為
止。雖然沒有那麼有意識的期待被發現，但我在哭著說出都是堂哥說我肥得像豬卻什
麼都不會時，出現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哼哼～～那些叫我胖妞的人們啊，是你們讓我
變成這樣子的喔，看你們以後還敢說什麼～～以很後設的說法，那可能是我開始隱約
發現在健康的前提下以自己身體為手段抑制他人語言的有效性，不過代價可能是再也
長不高。



我的青少女催吐期到國一告一段落。原因是班上另外一個胖胖的女生發現我變瘦的祕
密，有點憤怒的告訴我:「妳這樣子以後隨便吃什麼都會胖，而且頭腦會變笨。」我
當然不想變胖，但更重要的是，對一個以成績規劃未來的國中生來說，萬一變笨沒有
辦法好好考高中聯考和大學聯考，那簡直是末日。我的計畫應該是考上高中、考上大
學、然後再變瘦戴隱形眼鏡留長髮成為正妹，於是這個單純的計畫很神奇的讓我之後
六年乖乖吃飯乖乖唸書。但是現在回想我的青少女催吐期，從萌芽到結束的轉折，其
實是有一些時間點上的意義的。



難道在堂哥說我胖的像豬之前四年，都沒有人笑過我嗎？為什麼我小學三年級被笑時
雖然難堪，卻沒有動力催吐？為什麼是12歲？我那倒楣的堂哥成為我復仇的標靶（往
後我的父母提到此事就難免嘖他一聲），其實只是因為他在我尷尬的轉大人時期講出
了那句話，也就是國中健教課本提到「…身體開始出現性徵，並對異性感到好奇（相
當異性戀霸權，但在此例適用）…」的年紀。意識到身體的變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
並不討男生喜歡、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身分上卻還被歸類為小學生，只能以大便
遮掩要變成大人的界限，一切出現得神秘兮兮又曖曖昧昧，堅信只要變瘦就會有男生
喜歡…再加上一些關於草莓或檸檬的文案，就可以拍一支不怎麼樣的廣告了。



再回到它結束的時間點。難道在我國中同學善意的恐嚇我之前，都沒有人跟我說這樣
子哪裡不好？難道我的青春期焦慮就此結束？難道我的飲食習慣真的神到可以憑心念
切換？難道我再也不會喜歡初中同班的男生？只有最後一點是肯定的，因為我升上了
貴族學校男女分班的初中部，這所學校同時也以初中部以上學生必須男女生分開走、
以及男女交往記大過聞名（因此有些學長們可以比我更公開的交男友）。當我被制約
在一個幾近隔離男生的群體裡時，我的求偶競爭心態以及被男孩們注視而焦慮的機會
相對減緩了，因為這些蠢動都以禁忌之名被隔絕在聯考的康莊大道之外，並弔詭的成
為這條康莊大道盡頭之後可以被完美處理的未來；總之這三年，由於距離，我完整的
將男生他者化了，這影響到我往後的交友關係；我可以很自然的跟女孩兒們和男同志
們相處，但一旦面對異性戀男人，就無法以平常心處理，我緊張兮兮並且小心翼翼的
對待這些人，認為他們非我族類。



在這之後我考上了女校，持續著三年的女校生活，這反而是我對正妹們最不憤世嫉俗
的和諧相處期，這歸功於我對同性情欲流動理解上的遲鈍（雖然實際上它在運作），
及以此為前提下，意識到被比較的壓力相對減少。所謂的比較不只是身體樣貌上的比
較，事實上，這六年我對性別的感知是糊成一坨的，處在一種自我認知無關乎明確性
別的少年狀態。如同女校生態的樣版畫:我剪剪男生頭、練練跆拳道、面對帥氣的學姊
臉紅心跳、晚上夢見跟班上的漂亮女生擁抱心中蠢動難以名之、因為跟某同學鬧翻半
夜哭到揪心卻沒發現原來那就是失戀——但是，面對女生，我卻不像小學時喜歡男生
那樣處心積慮。


以陰陽氣質的刻板性別印象來說，我小學時被男生當成恰北北，對於認定因為自己不
是男生喜歡的「那種女生」（漂亮可愛或文靜有禮，但絕對不是胖妞）而感到失落，
並採取激烈手段「修正」自己的體型。但進入了一個很少意識到男性注視的同性群體
之後，自己想像的「女性形象的正確性」逐漸安分不吵鬧；而我雖然從來不覺得自己
是男生，女校生活卻讓我有意無意的強化了陽剛氣質的出現，像寶塚演員受到歡迎那
樣的自我感覺良好。我現在會理解那其實也是一種被注視的狀態，因為知道什麼有效
而演出另一種形象的正確性，只不過想像的主體被代換成女生罷了。但女校生活的確
給予我當時的飲食狀況「回歸常態」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不是因為穿越了被男性
注視的障礙，而是我當時的生活圈幾乎碰觸不到那樣的情形。



出來外面混總是要還的，我的青少女催吐期在暌違七年之後再度來訪。大學我選了跟
女校差不多的中文系，最初的一年其實是前六年的延續，不過我重拾擱置已久的正妹
計畫，一邊看著朋友一個個像小花一樣的跑去跟別系的男生談戀愛，一邊手忙腳亂的
把自己搞成小花湊熱鬧，只是沒什麼人把我當回事。但我已經不是小學五六年級的我
，我比那個時候好看而且堅強的多，知道光靠講黃色笑話交不到男朋友，也獲得比催
吐更少風險的減肥資訊；但它卻在我大一升大二、一切看似好轉的暑假目珠晶晶的復
活了。那年夏天我父母為了讓我跟得上國際趨勢世界潮流，把我送去英國遊學兩個月。



在這之前，我狹隘的人生沒有那麼難以掌握過——我從小在台北長大，只要按照規劃
好的升學之路就能獲得優秀的認可，而且我還深信這一切是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而
我在英國的第二天就開始驚慌失措，這裡的環境跟語言我全不熟悉，想找外國室友講
心事卻只能落幾句「I’m so sad.」、「I want to cry.」，然後滾回自己的床位用
簡易英文演演內心戲再寫寫中文日記；自認以藝術愛好者的身分去了一趟泰德美術館
看當代藝術展，卻發現眼前有一道高牆，我什麼都不懂。在我的世界因為終於發現自
己跟屁一樣渺小而面臨崩解的同時，我驚覺自己突然以女人的身分被看待，這樣的事
情在我狹隘的人生中同屬前所未有。



「幹！原來我是女的！」的意思是，走在路上會有老外跟我聊天並問我想不想看他的
大雞雞、同一個語言學校的男生會戒酒裝瘋跟我親嘴（因此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初吻對
象是哪位）順便問我要不要跟他回家、在舞廳會有人認識我不到五分鐘跟我說「I
love you.」。當時我年紀尚輕，誤將個人女性魅力與別人的性本能視為同一件事情、
並對我的女性形象受到（我認為的）「男性認證」感到飄飄然及錯亂——在這個我什
麼都不是的地方，我的身體是唯一被確認、而且也是唯一我能使得上力的東西——在
小學五六年級之後，再度感知到被男性注視而激起的競爭心態，讓我的青少女催吐期
跨越七年時空活靈活現的借屍還魂了。



讓我豔羨並深信男人喜歡的女性身體有兩種，一種是曲線成熟的女人體態、一種則是
修長纖細、像少女一樣的身體。我的身體在小學的青少女催吐期出現後，就停滯在長
到一半的狀態，成為一個沒有辦法再長大的身體；眼看奶澎腰束已經是一條離我遠去
的道路，剩下我能夠堅守的就是瘦，沒有一絲絲溢出的瘦。我精挑進入身體的食物，
嚴格禁止晚餐吸收多餘的澱粉，回到寄宿家庭吃完home媽做的晚餐，再悄悄跑到廁所
把它吐掉。當我從英國回到台灣後整個人瘦了一圈，我向別人解釋那是因為英國食物
太難吃的緣故。



回台灣以後，自我認同的消靡讓我持續恐慌，而將自我認同轉嫁到外在女性形象的認
同則讓我亢奮焦慮；這時對食慾的抑制讓這些混淆更為緊繃，並在到達臨界點時反撲
回來——我開始在夜市裡買一堆小吃塞爆自己，拼命的想要藉此獲得安慰或被填滿；
然後又為了規避後果的把這些填充物吐掉——我無法忍受再變成為一個胖子，也無法
忍受因此失去注視。讓這個循環更加活躍的就是我談戀愛了，且是一個多人投注多人
得標、競爭激烈到不怎麼有運動家精神的情感關係；在一開始狀況就不大妙的時候，
我曾幽幽的告訴那位好像跟我在一起的理工科系同學，他給我的痛苦是讓我怎麼樣對
待自己的；在當下我出現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快感，也就是從前我哭著跟父母說都是因
為堂哥說我豬的快感，雖然它這次出現的樣貌是企圖惹人疼惜的楚楚小可憐兒。



我後來有一種領悟，那就是無論從身心來說，我這樣的飲食情況還真是充滿少女情懷；
少女既然是在純潔無垢的建構上，那麼身體也勢必不能容忍多餘的脂肪，所有多餘的都
必須被清除，無論靠催吐或瀉藥。而當我哭著覺得自己為什麼那麼糟糕時，其實隱含著
受害者的形象前提——既然是純潔無垢的少女，任何身上的骯髒都不會是本身的問題，
而來自於玷污少女的外在，因此我的自責或表白其實都是在宣稱是外面讓我變成這個樣
子的。往後每當我告訴歷任男友我的狀況時、每當歷任男友聽完眼中生起憐惜之情並給
我秀秀時、就算我只是真誠的想講實話而不是把它當成籌碼，我出現的姿態和對方的反
應都讓我有一種假假的作戲感，越來越不對勁。



在那段十分壯烈的初戀期間，我的飲食狀況逐漸養成習慣，而跟我一起吃過飯的人際圈
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對我黑洞般的進食方式都感到讚嘆不已：「妳是不是吃了都不會胖
啊，果然很多瘦瘦的女生都很能吃。」能大吃特吃的瘦瘦女生實在是很討喜的形象，我
不用像以前跟一起用餐的朋友說我在減肥而遭人白眼，於是我將錯就錯，靠意志力進食
成為一場眾樂樂的演出，吃少了都會被問今天怎麼了，於是我的暴食症在人群前很詭異
的由偶像玉女轉型成為諧星，一直到現在。而關於我目前對暴食症的詮釋和態度，在其
他文本將提及，在此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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