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百日之後 - 抗癌

媽媽過逝已過了百日，家裡的房子老舊，晚上常見蟑螂或是不知名的
蟲飛進屋內，我和媽媽都有嫉蟲如仇的怪習慣，看到蟲一定得打死，
現在看到蟲，反覺得是不是媽媽回來了?任牠去，也自然不覺得嫌惡
。這幾日，竟在蔡明亮的電影看到喪夫的陸亦靜也是同樣的反應。

我以為悲傷這種事非常個人，無法概化，卻在電影裡發現，人類的情
感還是有些相通之處。我常在想，要如何看待失去親人、死亡、消失
這些事，我到現在還是沒有答案，但也非如此絕對。若用村上春樹那
種假掰的說法，應是個人內部有個地方，啪啦，消失了，被改變了。

就好像一整天看地震電視新聞的妻子，莫名其妙的離家出走。很多事
就這樣莫名其妙被改變了，要說其中有什麼道理，好像有，又好像沒
有。

我們倒底應該如何去描述、捕捉那種心痛茫然的感覺？它可以被說得
很灑狗血，噴淚，也可以說得事不關已猶如發生在他人身上。在極大
與極小之間，悲傷變得飄忽而不真切。

有時候，它已經不是悲傷那種情緒，而是真真實實的生活現實。好比
，媽媽過逝剛滿百日，親戚上門借錢，好比，向媽媽借錢未還的鄰居
悶不作聲。明明沒什麼錢，卻複雜得要死的遺產繼承手續。弟弟出國
工作，弟妹留在台灣剛懷孕，大哥年紀大了，爸爸耽心安頓他的問題。

人生是這樣殘酷。弟弟在媽媽死後跟我說，你要做什麼都沒關係，千
萬不要在死在爸爸之前就好了，我們都不能死在他之前。爸爸常在又
上班時刻，來一通電話，問弟弟在國外的生活狀況如何，問拜拜要拜
三牲還是水果，問大哥的証件要如何辦。

他有天跟我說，如果夢見媽媽，他一定要罵她怎麼留個「屎尾」給他
。那種口氣不像開玩笑，他也是有情緒，只是來得慢一點，他不能接
受媽媽離開這件事，所以只好罵她。

他把所有媽媽的照片全收起來，卻又津津計較祭拜媽媽的各種細節，
好像那些細節是陰陽兩邊唯一的連繫，錯過了這些細節，就錯失了彼
此。他很少夢見媽媽，但還是有。夢見那天，他興衝衝跑下樓，說他
夢見了，但沒說什麼只是回來找人聊天。

是啊，我們對她的印象就是不斷找人聊天，過年前夕，他就這樣坐在
暖暖的陽光下，和鄰居討論過年要買什麼，弟弟剛拿到學位，說要出
門慶祝，在一家復古餐館，豬寮改建的，她還是嫌東嫌西，只是話變
少了，我們私下怪她怎麼出來吃飯還崩著一張臉。我們不願承認，她
那時已未期，車走過大興西路，她說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逛百貨公司。

一語成讖，她不再有機會逛百貨公司，也來不及趕上弟弟出國的餞別宴。

她過逝之後，全家第一次出門吃飯，港式飲茶。小時候爸爸公司分紅
，或是媽媽股票賺錢，常會全家吃飲茶。也不知道何故，少了媽媽的
飯局，好像有些冷清，一頓飲茶，半小時就吃完一輪，不知道在趕什
麼，站在門口，我問怎麼會吃這麼快？大家一頓都笑了。我想，媽媽
在的話，她一定又會嫌這個難吃，嫌那個不健康，說哪個親戚和鄰居
的八卦，她一向是苛薄寡恩，這個事實並不會因為死已而有改變。

但是，她卻是沒嫌過我做的菜。住木柵的時候，有回我做了一桌菜，
她邊吃邊點頭，但最後還是說：「蔥爆豬肉太辣了。」我還記得她說
這句話的表情，卻忘了她的聲音，甚至她的模樣也有些模糊。

坦白說，我一點也不喜歡我媽作的菜，我對吃不挑剔，但吃到難吃的
心情會很糟，寧願肚子餓也不吃難吃的菜。住家裡的時候，只要媽媽
的菜不順意，臉一沉就進房生氣去。然後，她就對著房門破口大罵，
等氣過了，她就對著你說，媽媽煮飯、養小孩很辛苦這類的話，那時
我已十七、八歲，聽了這話只覺得蠢。

也許世上所有的孩子都覺得父母是世界最蠢的。我在大賣場，見到一
個青春期的男生和他母親一起購物，小男生要買髮蠟，母親就在旁邊
叨念不停，小男生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說：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老太
婆。

也許我也常對媽媽露出這種表情，若時光倒轉，我還是會用一樣的表
情對她。這就是人生，不管是不是重頭再來一遍，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會用一樣的表情對她，我相信人生重頭，她還是一樣的機車。最有
名的機車例子是弟弟國中認識一個功課不好的朋友，媽媽每次接到這
個人的電話就會仔細盤問，並見縫插針羞辱對方，她最愛問對方這次
段考考幾分，考第幾名，幸好對方也不省油的燈，任由羞辱也不在意
。後來這個朋友成了科技新貴，弟弟常這件事來修理媽媽的勢利。

媽媽這種機掰的個性有時也滿好用的，像是有些信用不好的親戚借錢
，她一定不留情面的回絕，因此那些親戚在媽媽在世時，甚少敢來家
借錢。大哥二十歲時，兵役課來兵單要他去當兵，媽媽帶著他跑了好
幾趟醫院做免役鑑定，醫生一副老大般，說一切照規矩來。媽媽不奈
煩，潑婦性格大發說，你有種現在就讓他入伍，現在就帶去，我家還
有二個看要不要一起帶去。我們笑她瘋婆子，但不得不說很管用，免
役証明當場就搞定。我在想，如果今天她還在的話，去市公所罵一罵
人，也許遺產繼承不會那麼麻煩。

我常以為只要記得她那些機掰的事，就不會記住那段在病房的記憶，
但當我打開他的靈位，眼淚還是狂噴，我回頭看見弟弟也一樣紅了眼
眶。就在那一瞬間，塔位的那扇門打開的那個時刻。

她死前倒數第二天，我推她進斷層診斷室，她說，她會怕。我說，媽
，不要怕，待會就好了，我在外面等你。此刻想起竟然是如此令人崩
潰。我幾乎無法分析，為什麼這些無意義的記憶片段如此傷人。是不
是要走得夠遠，才能理解所謂的悲傷是什麼。

她生病前幾年，說要整理家人的照片，買了幾個大型秘密封箱，還有
好幾本相簿，每次回家她就展示她一部分的整理結果，但最終的結果
還是一如她一向的行事風格：半途而廢，不了了之。我常覺得蠟筆小
新的媽媽美牙是以她為創作原型。好幾箱照片就堆在房間裡，最後一
次整理是在她的告別式前，我和弟弟打開箱子，發現三兄弟一人一冊
，各自整理到國小，稍大的照片則散落成一整落一整落，但卻獨缺專
屬於她自己的。

告別式之後，沒有人敢再打開那幾箱照片。那是某種開關，一被觸動
就無法扼止的下沉。

媽媽曾托夢給好幾個鄰居，有的是說放心不下智能不足的大哥，有的
是交代家裡金錢支配的問題，我不信鬼神，但此刻卻選擇完全相信，
因為這種囉嗦不乾脆的風格，很像媽媽會做的事。

大哥在家最聽媽媽的話，只要媽媽臉色一不對，他馬上就不敢作怪，不
過話說回來，我們家大概所有人都怕她，只是我哥比較徹底。媽媽不在
之後，我聽見爸爸用一種從未有過、對待成年人的嚴肅口吻和只有四歲
智能的大哥對話，他必需找一個安全的對象，傾吐那些不安，而那些不
安必需用成年人的字眼才能再現。

我跟他說，如果弟弟那邊穩定，你就跟你媳婦一起去移民加拿大投靠你
小兒子吧。他想了一下，那你媽怎麼辦？你不是說人死了都死了，最乾
脆，理她幹麻。他笑一笑，沉默了。他煮的菜比媽還難吃，但我已不敢
向過去那樣張狂地嫌棄，要帶他出門吃飯，他總說不要。

我偶而下廚，煮了一大鍋義大利麵，味道不對，他卻全吞下，於是我更
不敢嫌棄他的菜。他熱衷替我找對象，有時是鄰居的女兒，有時是親戚
認識的同事，他從未如此認真，他說，你看你媽生病幸好有我，你這樣
一個人，真的好嗎？像你這樣真的有比較好嗎？我這樣想。

一個人當然有很多寂寞孤單的時刻，但你已沒什麼好失去的，所以你更
有本錢無情地對待這個世界啊，沒什麼好怕的了。假日，我回家陪他，
吃飯，聊些無意義的事，他變得有些急燥，像是被媽媽附身似的。日子
就這樣筆直止地往下走，不要回頭，不要細想，就讓它過去，沒什麼好
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