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 - 憂鬱症

例行地帶爸爸回診。

爸爸因為嚴重的白內障導致視力幾乎全無，又因為腰椎骨刺致使下肢麻木無力，在一個多
月前騎單車摔車，骨盆裂開。

當時，我們都疏忽了他白內障的嚴重程度。他總推說不必就醫，我們也就拖著，直到第一
次就醫，護理人員在他眼前伸手，問他看見幾根指頭，他說他看不見......我們才恍然大
悟，他一直憑著所剩無幾的視力，維持日常生活，假裝健康，不想拖累我們。

當然，隱瞞病情才是最沉重的拖累，隨著他因為視力不佳而摔倒，導致骨刺加重，四肢麻
木。

想治療骨刺的同時，意外檢查出他隱瞞不知多少年的心臟衰竭。

啊，這個靠一個像鐘擺似的父親維持運作的生活，頓時走樣。

憂鬱症病歪的我，醒過神面對比我更衰弱的至親；一直只把重心放在工作與照料我的哥哥
，赫然發現自己要照顧的人其實更多。

在久病壓迫的負擔下，我們的親情變質也撕裂過。

父母雙殘，奶奶高齡而無力自理，妹妹憂鬱症不時崩潰......種種的壓力全在哥哥肩上。

他崩潰說，你們全死了，我自己的薪水就夠我買房養自己一輩子！

我被憂鬱症強迫擱淺的人生，也再次乾癟衰敗——我死了對誰都好，誰都少一個負擔。

察覺言語過激的哥哥，這才說，我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我還能上班養活自己。

被判死再又生還，是什麼感覺？也許就是這樣吧。

憂鬱症的人，我敢說，在我們尚未病入膏肓前，都曾深怕成為他人的負擔。

至少在我一路飽受讚賞的生活歷程中，沒有什麼是比「失能」更終極的批判。

「妳能活著，是因為妳還有利用價值。」永遠有個聲音在我腦裡宣揚。

於是，因為感情失敗陷入憂鬱的我，迫切的以為：把自己嫁出去，是讓家人解脫。因為憂
鬱症癱倒在床的我，在家人醒過神拋棄我以前，先拋棄了我自己——我死掉、我解決掉，
對誰都好！這樣的認知盤踞腦海，形同癌變。

開朗活潑的我，突然感覺自己面目可憎，感覺他人不懷好意，感覺全世界辜負自己。



「如果妳自殺了，誰帶我看醫生？」
自殺被救回時，一向硬朗的爸爸在床前這麼說。

他說他視力模糊好久了，要我恢復健康，帶他看醫生。

往後的兩年中，我狀況時好時壞，但也總不忘問他，什麼時候要看醫生。

他總説再過一陣子。

我以為他討厭看醫生。

直到真的病況嚴重，帶他就醫，看他佝僂的背影乖巧地配合檢查、謹記醫囑。我才恍然大
悟：他拒絕就醫，是在拖延我的死亡。

是啊，我一直想著，等到他們經過這一關，我就可以一了百了，才在自己也病到無以維持
日常時，哭求他們就醫。

人生啊，永遠算不清得失。

因為親情缺憾憂鬱了整個青年時光，在意圖赴死時卻收穫了親情。

在一個病態的家庭裡，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我終於認清這一點，在我怨天尤人近三十年後，坐在父親的輪椅後，看著看診序號，以及
餘光所及——怵目驚心的——父親的蒼蒼白髮。愛與恨，終究是並生的事情，被誰虧欠與
辜負誰，都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可是追根究底，這一生終究欠得較多，他人的厚愛，我終究償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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