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記事(3) - 憂鬱症

※原文寫於2012/08/31


我在某些方面或許很強大，但在其它許多方面卻是無比脆弱，一旦脫離象牙塔的保護，就
無法適應外面的世界，這就是我的精神壓力根源。而這座象牙塔，在受到外界的擠壓之下
，也逐漸變得越來越畸形了。不過，在得到憂鬱症以前，我倒是一直相信自己能永遠在塔
內的迷宮探險，這真是一場刺激又美妙的遊戲，卻不得不暫時中止。在我休養的期間，迷
宮又擴展了多少呢？我來得及修復我的裝備嗎？我的速度跟得上嗎？明明擔心這些事情，
只會讓我的病情加重，我卻無法停下這樣的思考。

長久以來，我總是依靠大腦對抗許多不合理的事物，和實現我的狂熱理想，我以為先撐不
下去的應該會是我的肝，沒想到卻是我的腦內分泌先出了問題，而且我必須反過來對抗它
。這個肉體實在是很脆弱，連帶讓我的精神也變得不正常，真是太可笑了。

在我病發初期，哲綜對我說他從我這裡瞭解到科學是很有趣的事物，這是最令我感動的事
。靳捷則對我說：「應該是心理狀態的問題，而不是能力的問題。因為心理狀態很糟糕，
所以武功整個被廢掉了。」「既然長不大就不要長大，休息一下吧。其他人有一天可能也
會長大，不過至少我們現在還是可以一起玩。」SKY也分享了他一路走來的心得，他同樣
有著在學術社群以外不善與人相處的苦惱，他說：「我自己是這樣想的：在學術這條路上
能走到多遠，只求不要留下遺憾，剩下的順其自然，還是有一些和外面的人溝通的方法的
。」

另外還有柏翰、鵬絜、宅浚、士皓，他們各自和我聊了很多，希望能幫助我解開迷惘；熊
、QQ、H蔚、庭豪、阿標則是聽我訴說我的經歷和恐懼，讓我抒發不少情緒。觀察入微的
柏翰，第一個查覺到心理疾病的可能，並給出建議，使我下定決心尋求心理師和精神科醫
師的幫助，我才能很快地建立病識感，並配合治療使病情得到控制。我由衷地感謝我的朋
友們，但這是一場在我腦內發生的戰爭，接下來的事，即使我的朋友們想幫助我也沒辦法
插手。我必須撐過每一次發作時的痛苦，我必須尋找任何可能有用的方法，我必須不斷地
分析所有症狀，我必須自己為自己做心理治療，否則我的人生就再也沒有意義可言。

與心理師談話的確有一些幫助，主要是支持我去尋求亞斯伯格症的診斷方面，但我不認為
她懂得我的心境，就好像我也不懂得其他人的心境一樣，因此在服用藥物有好轉的跡象後
，我便停止了每週與心理師的會面。這並不代表心理師的專業不足，或是缺乏同理心，事
實上，我才是先天缺乏同理心的人。只是我們這種geek的思考模式本來就比較怪異，要說
服我改變固有價值觀或生活方式，是非常困難的事。我無法適應社會的問題，只要我能治
好這個病，讓腦回復原本的狀態，就能繼續往學術之路前進，找到我的容身之地。老實說
我並沒有完全的把握，但與其依靠宗教的心靈支持，我選擇相信醫學在生理上給我的幫助
。切記：在心靈脆弱的時候尋求宗教信仰的幫助，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事，那將會使人
付出思想自由的代價！

在一般人眼中看起來，我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當然「不正常」。我累積了許多精神壓力，
但扣除最近因為憂鬱症影響腦內分泌的因素，大致上我在自己的圈子裡過得還算快樂。要
求我選擇「正常」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強迫我像個正常人一樣接受主流的文化觀點、使
用正確的社交詞令、追求實用的外在價值，對我來說是很痛苦的事。為什麼要把外面世界
的價值觀套在每個人身上？我們這種異類，就像一群弱小的怪物，在自己的小天地裡活得
很快樂，卻無法與外界的人們溝通、也不被外界的人們理解，為什麼要逼我們走出象牙塔
呢？

我當然知道這世界上仍然有許多單純善良的正常人，我的許多朋友就是這種人，然而有一
天他們終究會長大，變得更成熟、更社會化，最後變得無趣，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有多少人能抗拒社會化的力量，永遠保有單純玩樂的赤子之心呢？有多少人能抗拒金錢利
益的誘惑，永遠保有探索真理、追求技術的精神呢？我該如何親手建造出一座瘋子樂園呢
？又有多少人能陪我一起繼續玩下去呢？

把抽象的理論用一般人也能聽懂的方式解說，是很困難的事。隨著我學的東西越來越深入
，越來越難以被直觀地理解，我該怎麼向我的朋友們和家人們分享我的喜悅呢？我該怎麼
解說，才能讓新手玩家們體會到物理和數學是多麼的有趣，引起他們的興趣、一起組隊探
險呢？就這點來說，我大概不是一個好的講解者。到最後，只有極少數的同行聽得懂自己
的話，甚至只有自己知道那些東西有趣在哪裡，其他人則逐漸對這些抽象難懂的理論感到
厭煩，所以越來越多人離開這個領域，不願意再讀下去。這條路，註定變得越來越孤獨。
幸好目前還是有些人能共享我的喜悅，但這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我在理學院待的這幾年，時常聽到同學們在討論「天才」這件事，並且會和自信與自卑等
問題聯結在一起。天才們的確做出了許多偉大的科學貢獻，而我想告訴我的朋友們的是：
科學不是專屬於天才的事業，即使在理論物理和純粹數學這樣的抽象領域也是如此。可惜
我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寫下這個證明，而在那之前，他們可能早已放棄如此美麗的事
物，應該說他們大半已經放棄了，這是多麼令人哀傷的事。

我為那些崇拜天才、畏懼天才，又苦於自己不是天才的人們感到可惜，我的朋友之中，或
許也有些這樣的人。他們一輩子活在天才的陰影之下，或者逃離到某個無法有效分辨天才
與凡人之間差異的領域，來得到解脫。但只要無法擺脫對人、對大師、對天才的崇拜，就
不可能在學習知識的旅程中得到真正的喜悅，他們終有一天會放棄學習、離開科學的道路
，因為他們一開始就不真正屬於這裡。再過個五年、十年，當他們在社會上站定地位時，
我還能從他們眼中看到因為對某件事感到好奇而閃閃發亮的眼神嗎？

我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更不是一個天才。我只是個極其弱小的存在，純粹享受著與各式
各樣的強者們一起遊玩的樂趣；我只是比起那些明明有能力去追求自己的興趣，卻礙於社
會價值觀的束縛，連一步都沒有踏出的人稍微多了那麼一點玩心和狂氣而已。我學不會計
算成本與利益，也看不到一條清楚的道路，就這樣在數學和物理的平行道之間游走著。我
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走偏了，只好繼續探索著迷宮，進行著沒有止盡的遊戲。這就是我
的人生，因為我很難想像別的可能性。

至於那些還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和天賦是什麼的人們，他們已經花了多少時間和心力去尋找
呢？他們還要再過多久才找得到呢？願他們能夠堅持探索未知的事物。然而，他們永遠無
法知道，自己正在走的這條路，是否為最符合自己天賦的道路。

願他們成為真正的科學騎士。

--